道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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建盏与中国茶文化

引言

日本所藏的中国陶瓷,时代从新石器时代直至明清,藏品极为丰富。然而其中被定为国宝的八件,全部是宋元瓷器;八件之中,有五件是用来喝茶的茶盏,且都是与传统的青白瓷大异其趣的黑釉瓷;五件之中,又有四件都出自同一产地——福建建窑(位于今福建北部建阳县吉水镇附近)。

所谓的“茶盏”,是与碗外形相似而略小于碗的容器,敞口,腹部斜直,像一个倒置的斗笠。饮茶之时,茶水量不过茶盏的四成。宋代饮茶之风极盛,茶色尚白,建窑黑釉茶盏(又名“天目”)因为方便观看水色又兼具美感而备受推崇,成为皇家指定的贡品。其中最名贵的有三种:曜变盏,油滴盏,兔毫盏。

兔毫盏指在茶盏的黑地之中,有无数像兔毫一样的细线交相辉映;油滴盏指在黑地之中,有无数闪闪发亮的小圆点,如油滴浮于水面,烧制成功完全出于偶然,人力无法控制,也正因为如此,真正的油滴盏底部反而没有“供御”二字,因为窑工们送去上贡的是比较容易烧成的仿油滴(在黑釉上人为施以白釉),目前我国收藏的油滴盏都只有残片,日本却藏有十几件完整的油滴盏;曜变盏则更是偶然中的偶然,原作“窑变”,指该窑的变种,一百万件中才可能烧成一件,璀璨夺目难以形容,世界上仅存三件,都藏在日本,被视为国宝小心珍藏。

此外,在茶盏的腹部与底部相接处,会看到两三处流下来凝聚成珠的釉滴,这是高温烧造导致釉层熔融垂流,像刚刚才烧成,摸上去仍会沾手的样子。而且釉滴的位置,准确地控制在这腹部与底部相接处,没越雷池半步。这仿佛千年前的一瞬间被永久定格,使人抚之而心驰神往。

建盏之可贵,在于它是中国茶文化鼎盛时期的见证;它的命运,也和茶文化的命运休戚与共。既然如此,不妨先了解一下中国的茶文化。

中国茶文化略述

证明中华饮茶的最古文献出现在西汉。晋代郭璞说明了茶原始的饮用法:“可煮作羹饮”,“羹”是蔬菜的汁,好像是将茶叶烹煎而饮其羹。晋代开始出现把茶叶制成粉末放入热汤,搅拌而饮的喝法。前者是煎茶法的源头,后者是末茶法的源头。中华茶文化登峰造极之时,使用的就是末茶法。

从六朝到唐代流行的是饼茶,这种方法先将茶叶蒸后捣烂,做成饼状弄干,使用时再在臼子里捣成粉末。最初传入日本的就是这种末茶法,平安朝初期嵯峨天皇就曾有“吟诗不厌捣香茗”的诗句。后来又出现比捣更为精细的碾磨法。沏茶时用竹筷搅拌使之起泡沫,这是唐代陆羽记载在《茶经》中的方法。

饮茶之风在宋代达到鼎盛。福建建瓯已制出比饼茶更精细的团茶,在面上印龙凤纹样,专供朝廷,称为“龙凤茶”。其后北宋四大书法家之一的蔡襄更创制比“龙凤团”更为精细的“小龙团”献给朝廷,仁宗十分喜爱,下令年年进贡。龙凤团八枚的重量是一斤,小龙团是二十枚一斤,其价格是金二两,但虽有金而茶不可得,仁宗非常珍惜,就是重臣也很少下赐,所以如果拜领到此茶,皆宝藏珍玩,如来佳客,只是出之观览;碾之试饮,则想都不想。事虽风雅,却苦了当地的老百姓。据说欧阳修听说此事,大为震惊,说:“蔡襄是个读书人啊,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!”元代承宋遗风,末茶还是流行;明太祖立国后,因为团茶的制造费时费力,浪费民力,下令废止团茶,直接进贡茶叶,遂开后世将茶叶直接煎泡而饮的风尚

建盏与宋代茶文化

宋代袁文在他的《瓮牖闲评》中发过这样一个有意思的议论:白居易茶诗有“渴饮一盏绿昌明”之句(昌明在锦州,是茶的产地),大概当时茶的制作尚不精,故茶色犹绿,未以白色为贵;若使白乐天看到今茶之美,则不会这样说了吧。

茶色贵白是宋代的时髦,也是此前和此后都没有的不可思议的现象。宋徽宗这位风雅皇帝写了一本《大观茶论》,里头写他最爱的“白茶”是“偶然生出,非人力所为”,且不论这样的异种,一般的茶树哪里会是白色的呢?实际上是在制造过程中把叶绿素去掉了。为什么要这样呢?《品茶要录》说,一般的茶叶味短而淡,所以不能去膏;而建宁茶味道浓厚,去膏是为了调节茶叶的味道。

不但茶叶贵白色,茶水也要鲜白才好。根据茶水表面有没有白色泡沫,在饮茶之法登峰造极的宋代有两种主要的沏茶方法。没有泡沫的是蔡襄在《茶录》里记载的:先将团茶碾成细末,用茶匙取末茶一钱七放入茶盏,注入汤,搅拌均匀,再添加沸水,环回击拂。茶水量约茶盏的四成,茶表面颜色鲜白,细沫完全融于汤中,茶粘着于茶盏,不见水痕,这就证明茶芽嫩软,粉末轻细,是最好的茶。

刻意使茶水产生大量泡沫的,是宋徽宗喜欢的沏法:将茶末放入茶盏后,第一汤从茶盏边上轻轻注入,用“茶筅”(类似于小型的洗锅的竹刷)慢慢搅动,渐加击拂,茶溲成,宛如馒头发面状态。接着第二汤自茶面注入,如画圆圈似的,动作要迅速,然后用力击拂,色泽渐开,出现如细珠似的泡泡。第三汤和第二汤同量注入,逐渐加重击拂,出现如粟粒又似蟹眼一样的细沫,茶色也出来了六七分。这样,注入第四汤,第五汤,第六汤,到注入第七汤时要看茶的浓度有所增减,正好则止。至此如雾一样的乳沫汹涌而起,溢于茶盏,凝固于周围而不动,这叫“咬盏”。一盏茶里的奇观,几乎与泰山日出,黄山云雾这样的自然奇观异曲同工。

这样的茶,因为要加好几次水,一般是在几人分饮的场合使用,先在大盏中沏好,然后分于小盏。徽总重臣蔡京的《皇帝幸鸣銮堂记》中记载,宣和九年九月,徽宗泛舟京龙江,带着淑妃巡幸了蔡京的别墅鸣銮堂,“遂御西阁,亲手调茶,分赐左右。妃亦酌酒遣赐。”宋人诗中常常提到的“分茶”说的就是这个。陆游在著名的《临安春雨初霁》中写道:“矮纸斜行闲作草,晴窗细乳戏分茶”,写的是诗人旅寓首都临安,百无聊赖,要么在晴窗之下在纸片上不经意地写草书,要么玩耍似的沏着冒起细沫的茶。因为孤身一人,无人可与分茶,所以用“戏”字自嘲。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到,这种复杂的沏茶法俨然成为宋人雅致生活的一部分。

可见,宋代饮茶,无论茶叶的颜色,茶水的颜色,还是茶面泡沫的颜色,都崇尚积雪一样的鲜白。要更好地欣赏这种使人身心愉悦的白色,黑釉茶盏自然是不二之选。一般窑址当然也能生产黑釉盏,但是大多平滑如镜,黑得刻板无趣。建窑黑釉盏之所以受欢迎,既因为它的设计妥贴地配合了沏茶时每一步骤的微妙需要,本身更已经拥有艺术品的美感,使茶人更好地享受盏中奇观。

建盏胎厚,不但能保温,便于较长时间观察茶色,更便于用烘烤的方法加热;大敞口的设计,易于观察茶水表面泡沫的多少;连接敞口和小底的斜直腹线,使整个造型显得简洁秀美;比较常见的束口盏,在盏壁四周靠近口沿处,稍向内折,能起到标准线的作用……等等,不过,建盏最成功之处,还在于迎合了宋代士大夫的审美观念。

曜变.油滴.兔毫

宋朝是中国历史上文化最昌盛的时代,也是唯一一个知识分子主政的时代,宋太祖曾给子孙立下“祖宗家法”:不杀读书人。整个社会因此形成了崇文的风气,士大夫阶层的风尚往往被其他阶层争相仿效。黄庭坚曾说,士大夫平日里应与俗人一样,不需刻意做作;临大节而德行无亏,才是真正的“不俗”。 因此宋代士大夫的品味最突出的特点,即倡导能在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中咀嚼出不一样的况味。宋诗追求“平淡中见山高水深”,宋文追求在平易畅达中见理趣,宋画追求淡雅中的神韵,都是这一品味的最好证据。

建盏施釉很厚,底部露胎,且在腹部与底部相接处有釉滴凝聚成珠,仿佛烧制时不经意滴落,与那些精致得过于谨慎的器具相比,带着一种粗率的亲切感,而且这种不经意往往很令人兴奋,因它能触发无穷遐想。

宋徽宗最喜欢的“兔毫”盏,听来有些陌生,不大容易想象。不过,你是否曾在下着春雨的夜里,偶然在路灯下抬头,发现在深黑的天空下,千丝万缕的雨线在橘色光晕中轻轻洒落?

“油滴”也似乎有点太俗;不过,你是否曾在某个寒冷的夜里,长时间地仰起头,兴奋地迎接一场盛大的流星雨?

至于“曜变”,就更难从名字上去想象它了,不过你若想象自己置身于浩荡宇宙之中,周围是无数璀璨星体,你的眼睛早已不够用,相信你就能略微体会那种无边无际,令人心驰目眩的灿烂。

建盏的黑,不是一片傻黑,是像夜空或深潭一样沉静的黑;其上的各种神秘斑纹,更是人为努力到极致,终于偶然间与自然之力相结合诞生的产物。宋代沏茶之法,考虑到本已来之不易的名茶,已是巧夺天工;再配以建盏这样的艺术品,一盏之中,犹如冬夜寒江,水色星光交相辉映,普普通通的饮茶一事,带来多少愉悦啊!

虽然现在只能从照片上目睹它们的风华,当我们深深凝视,仍能感觉历史像一卷从狭长山道中吹来的风,绵亘千年。最初烧成时,曾引起怎样的惊喜?曾被放置在什么样华贵风雅的所在,受到过谁的抚摸赞叹?在千年岁月中,辗转经过多少兵荒马乱,惊心动魄?终于被安稳珍藏,却因为身价太高再也不被使用,是否也会暗暗寂寞?

结语

建窑黑釉茶盏是中国茶文化中末茶法登峰造极时的见证;然而自明太祖废止团茶,开后世直接烹煎茶叶之风,流行近千年的末茶法终于衰微,建盏失去用武之地,三百年的辉煌走到了尽头;明清以来的中国社会,皆直接烹煎茶叶,甚至“不知末茶为何物”。今天云南的普洱茶据说继承了宋代团茶遗法,不过也只是将茶饼打碎煎着饮用,令人不无空藏美玉的感慨。

末茶法在中国衰微的同时(明初),却开始在日本日益兴盛,建盏重新受到推崇;到明末中国僧人隐元把煎茶法传入日本,才形成与末茶派对抗的煎茶一派。末茶之法在我国历近千年而衰,在日本至今不过六百多年,所以彼兴我衰的情形是不难理解的。建盏在日本受到长期重视也是很自然的事,这也有助于解释为什么建窑油滴盏在我国尚无完器留存,日本竟藏有十几件;世上仅存的三件曜变天目都藏在日本;日本八件陶瓷国宝中有四件是建盏……等等。

万物的兴衰,都有自然的轨迹,我们也不必诸多感慨。即使只有书面记载,也不妨碍我们想象当年的风貌,更不用说能还看到硕果仅存的文物了。唯当心存感激与敬畏,了解器物背后牵连着的文化的来龙去脉,以及一些珍贵的细节,才不枉与它们相遇一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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